《花樣年華》與《對倒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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── 那些消逝了的歲月,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,看得到,抓不著。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。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,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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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花樣年華》與《對倒》 -- 《信報》,2000年10月8日,版22 / 潘國靈 / 30/10/2002

──那是一種難堪的相對。她一直羞低著頭,給他一個接近的機會。他沒有勇氣接近。她掉轉身,走了。

──那個時代已過去。屬於那個時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。

──那些消逝了的歲月,彷彿隔著一塊積著灰塵的玻璃,看得到,抓不著。他一直在懷念著過去的一切。如果他能衝破那塊積著灰塵的玻璃,他會走回早已消逝的歲月。

以上是王家衛電影《花樣年華》三段過場字幕,分別出現在電影開首、電影發展到大半轉到一九六六年,及電影完結之處。這三段字幕,引自劉以鬯的小說《對倒》。不過,要說明一點,《對倒》這小說有兩個版本,一是經過大幅刪節,後收入《劉以鬯卷》那較為人知的短篇小說版,一是於九三年由中國文聯出版,收入原於七二年連載的十一萬字長篇版。要找齊以上三段引話,就要找長篇版的《對倒》來看。

不過,《花樣年華》與《對倒》的關係,似乎不僅在說話的引述,在結構上,《花》片其實有著一個「對倒」的格局。



「對倒」是郵學上的名詞,譯自法文Tête-Bêche,指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。「對倒」,就是將物件倒轉過來的重象(double)。《對倒》這小說,其實是一老一嫩兩主角的「對比」,《花樣年華》其實更接近於原來「對倒」的意思。《花樣年華》主角周慕雲/蘇麗珍這一對,各自除了扮演自身外,在故事推展中,反過來又同時成了對方伴侶(陳生/周太)的重疊或對倒,一個人有著正負兩面。是這一層在主角身上添加的重疊意義,使主角和故事都添加了一重曖昧性和複雜性,而不純是一齣壓抑的婚外情故事。


故事開始的搬屋一幕,搬屋工人經常錯調周宅和陳宅的東西,已隱隱為稍後對倒故事埋下伏筆。雙方發現各自的伴侶彼此有染,正從兩個一模一樣的皮包,和兩條一模一樣的領帶找到蛛絲馬跡。物件的「對倒」,除帶出一份黑色幽默外,亦暗喻了人物的雙重性。故事以這段周與蘇首次相約於餐廳的一幕分成上下兩半,上半部他們是婚外情的「受害者」,但自蘇麗珍那句:「我還以為得我一人知道」開始,周慕雲/蘇麗珍便由「受害者」陷進另一段婚外情的「當事人」──原先他們伴侶的角色。

這個「對倒」得以開始的心態是相當微妙的。洞悉各自伴侶的婚外情後,周慕雲在住所樓下伸手挑逗蘇麗珍(後重複這一幕,由蘇作主動),這個動作在戲的表面像是情慾挑逗,但更深一層,其實是透過角色模擬錯置,以了解「他們」(各自的伴侶)是怎樣開始的心理,甚或一點點報復心態。蘇麗珍回應「我丈夫不會這樣說話」的一句,便道出當中隱含的意思。往後不少場面和對白,都在說明這種重疊身份的意思,譬如雙方再相約於餐廳,蘇麗珍試著吃周慕雲太太愛吃的菜式味道(芥辣);又如蘇向周問:「你看著我,我問你,你外面是不是有個女人?」周慕雲正合作扮演蘇麗珍丈夫,捱了一巴掌還要再試一次。巧妙的是,在這段「質詢」一幕(以及很多其他鏡頭),鏡頭都只攝入周慕雲的背部──這個背部是極具象徵意思的。整齣戲中,陳先生/周太(由張耀揚/孫佳君作聲音演出)都沒有以正面示人,每次出場都是以聲音或背部出現,這絕非單純的故作神秘。電影下半場他們再沒有出場,但他們的影子,仍繼續透過周和蘇的背部隨身攜帶。這個「對倒」的重疊意象,透過大量鏡子的巧妙運用,呈現出大量的背部肩膊鏡頭,主角的正面/背部經常交錯並置。電影中大量刻意經營的背部鏡頭,並非純為美感而設計的。

將周、蘇推向成為「對倒」的力量,開始是不可逆料的命運安排(成為鄰居、被伴侶背棄)、隨後是想了解「他們」是如何開始的心態,到後來至不知不覺的互生愛意。蘇和周這一段對話頗能道出一二:

蘇:我沒有想過你真的會喜歡我。
周:我也沒有想過。我一直在想,他們是怎樣開始的,現在我明白了。原來很多事情都是在不知不覺中來的。

梁朝偉顯然是捉得著主角的複雜性和雙重性,他接受《電影雙周刊》訪問,便曾說到他與張曼玉,在戲中同時都在演著兩個角色。特別他在報館中對著著鏡子那個既陰笑得勝又無奈痛苦的表情,將兩種身份的矛盾複雜,演得細膩深刻。



不過,「對倒」的故事始終沒有完成,除了顧慮於他人的閒言閒語、命運的擺弄(譬如說,若蘇麗珍在周慕雲離港前早一點到達酒店,他們會否就會不顧一切雙雙遠赴新加坡,如同他們的伴侶出走日本一樣?),更根本的抗拒力量,來自個人不欲成為「他人倒影」的堅執,在電影中以反覆出現的一句說話來表達──「我們不會跟他們一樣的。」這個「他們」,最直接是自己原來的伴侶,但在電影中也可以擴及蘇的上司何先生、周的老友炳哥。從一段婚外情來看,兩人始終沒有走在一起,好像是礙於軟弱和壓抑;但從另一角度看,則是一種堅強執著──抗拒成為「他人」,一旦他們選擇了愛,他們便要貫徹成為他人的「對倒」,沒有轉寰餘地。

「重象」的意念,在文學藝術中由來已久,「對倒」是一種特殊的重象。《花樣年華》將「對倒」意念玩得隱晦,「對倒」在《花樣年華》中,既是結構,亦是內容。《花樣年華》裡的「不會跟他們一樣」,令人想起《春光乍洩》中黎耀輝(同是梁朝偉飾)的一句說話:「我以為我和他不一樣,原來寂寞的時候,每個人都一樣。」生命中彷佛有一股拉力使我們成為「他人」,而周慕雲、蘇麗珍拉鋸其中的,不僅在愛與不愛,還在成為「他人」與保存自我的取捨之間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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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花樣年華》與《對倒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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